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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09-07-16 21:02:32 访问次数:1550
在茶之家族中,若随便信口开河说乌龙茶的坏话,基本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思了。
在我还“没到喝乌龙的年纪”的时候——据资深茶客教训,这喝茶也是有年纪的,从绿茶到乌龙再到普洱,也是一段从绚烂到平淡的人生路呢——我还真说了一回乌龙茶的坏话,道是尽管“从来佳茗似佳人”,但:“乌龙茶是男人茶。香得沉郁顿挫,霸气厚重。对我的口味而言,目前却还是一种压力。始终觉得那香气有点端架子、不牢靠,有点香得‘假’。”(拙作《茶到中年》,2006年12月27日“笔会”)以至有识趣的朋友开玩笑,你这个创意应该出卖给茶叶商:乌龙茶是男人茶——多好的广告词。
乌龙茶“绿叶红镶边”样貌的形成,源于发酵过程的双重性,鲜叶先萎凋摇青,叶缘变红后“炒焙兼施,烹出之时,半青半红,青者乃炒色也,红者乃焙色也”:“香气发越即炒,过或不及皆不可。既炒且焙,复捡去其中老枝叶蒂,使之一色,焙之以烈其气也,汰之以存其精力。”(王草堂《茶说》)既要壮烈其气魄,又要保存其实力,这是不是很像造就一个“好男人”的过程?
万万不料如此旖旎着胡思乱想的茶人,在我之前居然还有一个,这就是现代中国的文学大家郁达夫:“(铁罗汉和铁观音)为茶中柳下惠,非红非绿,略带赭色,酒醉之后,喝它三杯两盏,头脑真能清醒一下。”这不仅规定了乌龙茶的男人性,还规定了男人的道德性:坐怀不乱。此话出自“万一青春不可留,自甘潦倒作情囚”的桐庐才子之口,想想郁达夫妖丽奔肆的笔墨……我倒真有些吃不准,这是夸,还是骂乌龙茶呢?
古人也不是没有类似的说法,但比起郁达夫或我可就斯文得紧了。例如清人张英在《聪训斋语》中就说喝茶亦有年限,少年爱喝六安、中年爱喝武夷、老年爱喝岕茶,盖为六安如野士、武夷如高士、岕茶如名士。
无论高士云云,反正还是男人茶。
乌龙茶那份特有的“骨沉肉实”的岩韵或石韵,更多得自岭南地区高日照、多雨水的天力。闽地本多山,山高、壑深、雾重,良茶自然长得肥腻瓷实。所使用茶青原料、作青、发酵、揉捻方式、烘焙技术的具体差异,则决定了乌龙茶千姿百态的品类与质地。
大红袍是闽北乌龙的代表作,位居武夷岩茶“四大名丛”之首。实际上,我们平人日常能喝到的,都是“二代红袍”或说“小红袍”。凤凰水仙又有称“宋种”者,与南宋末帝逃亡传说相关。武夷水仙因岩韵极强,又被称为“石骨水仙”。水仙茶(包括我喝到的“大红袍”)是我觉得乌龙茶中最奇怪的品质:“乌龙茶是男人茶”,她却例外,是“乌龙”中的异类,其温热柔韧,绝少滞涩,精纯内蕴、平淡自然、毫无做作张扬,精细敏锐而表现为润泽无声……均有可圈点处,不仅母性气质丰沛,似乎已经接近母性的至境。我始终觉得其性更近“红茶”——她和清刚的铁观音之流,就审美品质而言,差异到天壤之别。
而造化的神奇实有人力只能俯首贴耳者——这水仙中的武夷水仙,和其他武夷岩茶绝不类同的,就是:只开花,不结籽!难不成那一怀母性的温热也是就此“憋”在了茶里?![FS:PAGE]
凤凰单丛的采摘要求,也较一般乌龙为晚,要求较高的成熟度,芽梢要停止生长之后才采。老丛水仙焙足之后,可多年存放,愈增醇厚,其老成之美,大入圣道。
武夷名丛的另外几种,水金龟如山野逸人,岩骨清绝;白鸡冠则吐气如兰,日暮修竹;铁罗汉曾被南社诗人胡朴安认定为“功夫茶之最上者”,风靡清末民初的岭南,不知为何,近年来此茶几乎已经失传。
不同的茶品,不同的泡法,不同的泡次,在茶人的味蕾中变化历历分明:何谓“三香、五味”;何谓“岩韵”、“观音韵”;何以“活”者才是茶之极品;何以一茶能容百种香,乃至潮安一个凤凰水仙采用优异单株制成的凤凰单丛株系,仅以香气命名的就有八十余个品系,每个单丛都有自己的“山韵蜜味”……这里主要比拼的,是舌底莲花功,“须从舌本辨之,微乎微矣”,说不清,道不明,有了这样丰富、细腻、个性多变然而骨相高华的品质,乌龙茶方才不愧不亏为男人茶。
乾隆五十一年(1786),一生倜傥好货、尤重口腹之欲、已经71岁的随园老人袁枚,一路游山玩水抵达武夷,似乎才第一次见识到岭南的功夫茶:“杯小如胡桃,壶小如香椽,每斟无一两,上口不忍遽咽。先嗅其香,再试其味,徐徐咀嚼而体贴之,果然清香扑鼻,舌有余甘。一杯之后,再试一两杯,令人释躁平矜,怡情悦性。”最妙绝的,还有相形之下,来自江南的袁枚对江浙“家茶”的自惭形秽:“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;阳羡虽佳而味逊矣。颇有玉与水晶品格不同之故,故武夷享天下盛名。”袁枚这里的一见倾心惊艳不已,倒不全是物以稀为贵的纳罕——而是源于他喝到了正确的功夫泡法。此前他一度嫌弃武夷茶“浓苦如饮药”的,估计那时他在按江南绿茶的惯用饮法品泡乌龙?
当下盛行的功夫茶泡法,武夷、安溪、潮汕、台湾四种实则大同小异,不仅约定俗成,所用语法也是类似的斯文。例如烫壶淋盏(孟臣沐霖)、“内外夹攻”、一洗风尘(春风拂面)、高冲低斟(高山流水)、“关公巡城”、“韩信点兵”、澄清滤歹……端端正正,一本正经,颇有孔老夫子“割不正不食”的较真尽头。吴敬梓在《儒林外史》中感叹金陵菜佣酒保犹有六朝烟水气,这话在盛行功夫茶的岭南的确用得上:多少掌故书已经告诉我们,此地的车夫、小贩乃至饥不果腹的乞丐,偏生都不肯放下这功夫茶。这是源自内心的固执与守候。
人生之道,经常要靠个体自身在日常生活中的自安自足,去显示其庄严意义。凡有爱物之情者,人性必趋冲淡,心地随入澄清,在“功夫茶为最”的广东潮汕,形容茶之好处,常称“有肉”、“有物”——把个清平液体,咂裹得如此活色生香、可触可摸,可见喝到忘情而投入。
因此,这功夫茶中,同时包蕴的,不止茶人的素养、茶艺的造诣、冲泡的空闲时间,更有品饮时候期待的心境:“较嚼梅花更为清绝,非拇战轰饮者得其风味。”
—— 作者:秦燕春 来源:文汇报